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我缓缓醒来，头炸裂了一般痛，像千百只被捅翻窝无家可归的马蜂在嗡嗡乱叫。我定了定神，摸索着解开保险带，踹开变形的车门，扑倒在路边。
胸脯剧烈地随着喘息起伏，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让我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迅速流走，手指触到地面上有一滩潮湿粘稠并且温热的液体，在空气中散发出咸腥的气味，顺手摸去，我发现这滩液体的来源是我的鼻孔，此刻正滴滴答答流着血，而且看来并没有停止的迹象。
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百孔千疮的沙包，全身每一个部位、每一个神经末梢都传来疼痛的信息，可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愉悦：本来抱定了必死的决心，却没想到我居然还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，莫非这就是上天的恩典吗？难道冥冥之中注定再给我一次机会活着好好去爱向哥吗？
我试图撑起自己的身子，右肋传来的一阵剧痛让我哼出了声，看来在刚才的撞击中受了伤，搞不好肋骨也断了几根。我吸了口气，换了左手，总算艰难地撑起了身子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痛。眩晕。一阵几乎难以抗拒的疲倦袭来，似乎在诱惑我再次躺下沉沉睡去。
不，现在不是睡去的时候，我要确认朱哥是否还活着，更重要的是，我必须在我还有呼吸以前，销毁他怀中向哥的那五张照片。如果可以的话，我还想再见到向哥。
想到向哥，我忽然有了力气，踉跄着扶着路旁的树四处搜寻，终于，借助月光的照耀，我看到了朱哥。
朱哥倒卧在草丛里，脸朝下，一动也不动，手里还握着一枝黑色的钢笔，原来这就是刚才顶住我脑袋的东西。我暗暗咬了咬牙，心道：朱哥，你还真能诈啊，把诈金花的一套玩到这儿来了，可惜这次赌博你输了，而且代价是你的性命，这也算是你这条老狐狸应有此报吧。从旁边树木倒伏的情况看，他摔得很惨，连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树都撞断了。
我艰难地翻过朱哥的身子，他依然一动不动，脸上身上满是鲜血。我忍受住恶心，努力伸出手，从他的怀里掏出了那几张照片和存折。
我拿起照片，轻轻拭去上面的斑斑血迹，心里没有获胜的喜悦，反而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沉重酸涩的滋味，可是忽然间我又笑了，笑得哀伤而落寞。
人为财死，鸟为食亡，害人不成反而害己。古往今来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为了金钱而不择手段，到头来断送了自己的性命？今天，又一个贪婪的人为此付出了他的生命，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大笑还是大哭？
正要离开，忽然看到朱哥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，我一楞，将耳朵贴在他胸口，居然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！
他没死！原来朱哥还没死！！我倒退了一步，瞪着朱哥又一动不动的躯体发怔。
是的，他的灵魂肮脏而罪恶，他曾经害人无数，和他混迹江湖的那段日子里，我亲眼目睹过他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早已不计其数，甚至多得令我感到麻木，可是撇去所有其他不谈，单论他费尽心机算计我最爱的向哥，逼得我不得不选择与他同归于尽，他早已经是罪该万死了……
我缓缓蹲下身举起手伸向他的口鼻，只要我轻轻捂下去，不消半分钟，这条罪恶的生命即将一命呜呼，当然我完全可以当作他这是罪有应得，这么做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……可是我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没有狠得下心，又把手缩了回来。
就让他自生自灭吧。看情形他挺不了多久了。我啐了一口，站起身来就打算挣扎着回城找向哥。
我满心喜悦地掏出老虎的手机，准备拨打向哥的电话，向他解释这一切，告诉他终于安全了，一切都过去了，并告诉他我有多么多么地在乎他，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朱哥腰间的手机传来一阵铃声。我皱了皱眉头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从朱哥的腰间摘下了手机。我下意识地翻开盖一看来电号码，却不由得怔住了：
——这个号码我太熟悉了，是的，可以说熟得没有办法再熟悉了，甚至连做梦时都能倒背如流，因为——这个电话号码正是向哥的！
向哥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朱哥？难道他们早就认识……不不不，一定是我看错了！我使劲揉了揉眼睛，又甩了甩头，再睁开眼，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还是向哥的。
手机铃声依然响个不停，在我手上闪烁着。
接，还是不接？我犹豫了片刻，咬了咬牙，还是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喂，朱哥吗？”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，这声音也熟得不能再熟了，除了向哥，还有谁的声音如此动人心魄？
原来向哥真的和朱哥在串通一气。
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失望、愤懑、怀疑乃至绝望。我的手在颤抖，我的嗓子像被无形的手扼住，发不出一个字来。
“喂，是朱哥吗？”见我没有回答，听筒那头的向哥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呃……是。”也许，也许这只是个误会，事情可能不是我想像的那样……但是一想到向哥可能早就和朱哥有所勾结，我的心里就无法释怀，我必须知道向哥要和朱哥商谈什么，所以我哑着嗓子挣扎出两个字答道。
“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。”电话那头向哥的话还是那么温和镇定，想必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吧？
“交易？”我含糊不清地重复道，以免被他识破。
“是的，而且是一笔对你来说绝对划算、你一定会喜欢的交易。”向哥在电话那头说道。
“噢？”我还是用尽量简短的话语答道。
“我知道现在你们有两拨人在明争暗斗，你和胖子、愣头青一伙，丁骁和老虎一伙，你们都想多分一杯羹，从我这里多捞一票。这次我的把柄落到了你们的手上，我认栽了，你要我花钱消灾我也同意，你要的三百万我一分都不会少。不过我有一个附加条件，你必须要答应！”向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。
“什么条件？”我舔了舔嘴唇，心头有不祥的预感。
向哥稍顿了顿，似乎是犹豫了一下，但是他还是接着说道，“我要和你合作，共同对付丁骁。联手对付他对你我都有好处。朱哥你是个聪明人，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想必你会权衡的吧？”
不，不会的，绝对不可能的……我拿着手机的手像风中的树叶在颤抖，几乎快把它抖落到地上。
“为什么要联合我对付丁骁？难道你不喜欢他吗？”我强忍住心头的隐隐作痛问。
“喜欢他？怎么可能？我早已经对他死心了。你认为我会喜欢像丁骁那样的骗子吗？从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，他就一直在欺骗我，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算计我，让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他的当，受他的骗，现在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：他就是一头狼，想把我连皮带骨吃得一点都不剩。与其等着他吃掉我，不如我们联手先对付他，他是你我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，我们要做的就是齐心协力把这根刺拔掉……”
我的头“嗡”地响了一声，像被人从后脑勺重重抽了一棍子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做梦都不会想到，我拼死要去保护的人却在和我的敌人谈笑风生商谈怎样共同对付我——当我在默默地为他付出，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试图保护他时，他却已经完全把我当作敌人了。如果他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，那么他对我的误会已经深入骨髓，我除了用死来证明我的清白，表明我对他的心之外，只怕是再无他法。
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哀，忍不住悲怆地低声笑了起来。
“朱哥，你觉得这笔交易怎么样？”见我半天不回话，听筒中向哥一直四平八稳的声音也开始有点急了，“只要打发了丁骁，你提的一切条件都好说……”
“好，很好，非常好。”我竭力隐藏着悲伤，压低了嗓音说，“我一定会如你所愿。放心吧，向哥，二十分钟后到盐青路青墩粮库东边拐弯的河道三岔口，会有你想要的所有东西……”
我合上手机，卸下电池，倚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原来，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，原来，向哥一直视我为眼中钉，原来，我是这么惹人厌烦，原来，我活得是那么多余，也许从来都是一个错误……
“哈哈哈哈，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我疯狂地笑了起来，却早已经泪流满面。
原来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，原来我只是独自做了一个爱情的美梦，我以为找到了天堂，其实是在一步步迈向地狱。
我感到我的身体和心灵疲惫不堪，饱受煎熬，头也一阵接着一阵剧烈疼痛，刚刚停止流淌的鼻血又开始决堤，溅落在地上。我已经麻木了，无动于衷地看着一滴滴血在地上聚集成一滩。
大限快要到了吗？流了这么多鼻血，大概是死亡的前兆吧？想到《童话》的MV，我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。
疲倦海水一般地倾泻过来包围了我，我真的想睡了。
可是我还是不能睡，我知道，只要我现在睡去，也许我就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。
我挣扎着拾起朱哥掉落在地上的笔，在存折的反面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，再将五张照片夹在里面，放在车顶上。想了想，又把老虎的手机压在了上面。
好了，该留下的东西都已经留下了，该离开的也是离开的时候了。
当世界上已经不再有爱我的人，我还有继续留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吗？
“那么，再见了，向哥！不，是永不会再见了！”我惨然一笑，茫然地四处张望，看到月光下的河水闪着粼粼银光，静谧而安详，河边竟然停着一只小船，我笑了。
就让这小船做我的归宿吧，让它载着我随着随波流淌，也许醒来的时候，我就会看到天堂。
我跨进小船，解开缆绳，轻轻一推岸边，小船离开河岸，顺着水波悠悠向东漂流。
多么希望能再次看一看他的脸，多么想要他再给我一个拥抱，多么希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躺在他的怀中……可是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……
仰望着满天星斗，我忽然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这样一段对话：
鱼对水说：“我在流泪，但你永远不会看到。”
水对鱼说：“我当然感觉到你的泪，因为它在我心里。”
向哥，你会知道有一只邪熊曾经为你流过泪吗？我想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，但是没关系，因为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计较了。
我昏昏欲睡去，忽然又惊醒过来，怀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了胸口。伸手掏出来一看，原来是向哥的MP4，那是在徐州打劫的战利品。
我再次疲惫地闭上眼，轻轻抚摩着MP4，仿佛在抚摩情人的脸。我嘴角露出一抹笑，把音量调到最大，耳畔的歌声骤然响起，和着脑海中一幕幕往事老电影一般闪现，然后越来越缥缈而遥远：
死了都要爱
不淋漓尽致不痛快
感情多深只有这样
才足够表白
死了都要爱
不哭到微笑不痛快
宇宙毁灭心还在
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
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
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
只要你勇敢跟我来爱不用刻意安排
凭感觉去亲吻相拥就会很愉快
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
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死了都要爱
不淋漓尽致不痛快
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
死了都要爱
不哭到微笑不痛快
宇宙毁灭心还在
穷途末路都要爱
不极度浪漫不痛快
发会雪白土会掩埋
思念不腐坏
到绝路都要爱
不天荒地老不痛快
不怕热爱变火海
爱到沸腾才精采
（全文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