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陆最终还是讲了出来，可是他却停不下了。仿佛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一样，如果咽下去，生命就要停止。
老陆就这么不停地讲着，从他第一次和小莫相遇到分离，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，然而老陆讲的故事，仿佛有几年那么长。在老陆的回忆里没有自己，只有小莫，天真善良的小莫，单纯可爱的小莫，认真执着的小莫，无微不至的小莫。在老陆的回忆里，只有小莫的好，哪怕是小莫的任性和执拗，都是好的。
老陆就这么一直安静地讲着，莫凡就这么一直安静地听着。陆雅心却耐不住困乏，躺在椅子上睡着了。
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，回忆也如同流水一般哗啦哗啦地过去，不知不觉，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。然而这两个中年人仍是意犹未尽，继续讲着，听着。
回忆的是过去，是真实的过往，然而老陆却没有和盘托出。他只讲到小莫即将和小雪结婚，却没有讲自己是多么的心痛无奈。他只讲了自己是来上海散心游玩，却没有讲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寂寞，他只讲自己和小莫的父子情深，却没有讲两人的同性之恋。
讲到最后，老陆眼圈红了，还好他可以拿睡眠不足来掩饰。然而表情可以掩饰，声音又怎能掩饰的了？老陆的声音低沉，幽咽，尽管他竭力让自己平静，然而情到深处，又怎么控制得住，掩藏的了呢？
莫凡听完老陆的回忆，揉了揉太阳穴，他的眼睛也是又酸又胀，也许，他也是没休息好吧。活动了一下身子，莫凡深深的呼出一口气，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。
他真的是很欣慰啊！自己离开了儿子十多年，虽然儿子也吃了一些苦，但是还好，他并没有怨天尤人，自怨自艾。最重要的是他身体健康，心地善良，而且如今已经长大成人，可以自力更生，独当一面了，真是太好了啊！
“老陆兄弟，真是太感谢你了，这么长时间，多谢你照顾小秋，让他再一次感受到父爱的关怀，我这个做父亲的，不称职啊！虽然你没有讲，但是我知道，小秋肯定是恨我的，那孩子，我是最了解的了！”莫凡一边拍着老陆的手，一边感叹道。
“哪里，其实是小莫照顾我才对啊！”老陆笑着对莫凡说道，可是心里却是难受的厉害。
莫凡望着微笑着的老陆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从始至终，他都觉得老陆有些不对劲，好像掩饰了一些什么，可是他有什么可掩饰的呢？他对小莫那么好，即便是自己，都未必能做到那么好，他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？是自己想多了吧！也许是自己常年经商，总是和生意人打交道，养成了难以信任他人的坏毛病了吧，加上自己又是同志，多多少少会有些敏感的。
“小秋那孩子，我还不知道？你对他好，他就会对你更好。他既然能认你当干爹，那就是把你当成了他的至亲，照顾你，那也是应该的！”莫凡笑着对老陆说道。
“啊，是啊。”老陆轻声地回答着，像是蜻蜓点水一般，有一丝飘忽。
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，而那个牵引着他们思绪的人，就是老陆心中的小莫，莫凡心中的小秋——莫秋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陆雅心缓缓睁开双眼，慢慢站起身，理了理头发，然后望着眼前两位长辈，柔声说道：“爸，莫叔叔，你们累了吧，休息一会儿吧，我去给你们打点儿热水。”
“啊，好，雅心你去吧，爸正好有些渴了。”老陆回过神来，然后笑着对陆雅心说道。
“你呀，说了一晚上，不渴才怪呢！”陆雅心责怪着父亲，语气里却充满着关怀。老陆望了望莫凡，苦笑着摇摇头。莫凡莞尔一笑，没有言语。
等陆雅心走出病房的时候，老陆收起了笑容，望着莫凡，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道：“莫老哥，我这么叫你别见外，按年龄，你大我几岁，我这么叫没错，再说，我是小莫的干爹，我自然把你当兄弟。你能不能和兄弟说实话，你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小莫母子？
莫凡浑身一颤，身子下意识的向后靠了一下，然后神色激动地望向老陆，哑口无言。
老陆并没有回避，也没觉得唐突无理，依旧是神色严肃地望着莫凡，等待着他的回复。他知道，如果想要让这父子两人从新和好，就必须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和缘由。
莫凡望了望老陆，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，接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烟，刚要抽出一支，手却停在了空中。惭愧地看了老陆一眼，然后又从新把烟盒放回兜里。
莫凡怔怔地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墙壁，似乎有些失神，又好像在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才把目光游移回来，从新聚焦在老陆身上。
这是莫凡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老陆。同样是胖人，莫凡觉得老陆的身材更加匀称好看，而且他的脸庞圆润光滑，五官搭配的浑然一体,非常和谐，怎么看怎么舒服。最重要的是，他的眉眼舒展，目光柔和，没来由的给人一种亲切感。
莫凡微微移开了一点儿视线。身为同志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眼前这个中年人有感觉，估计喜欢胖人的谁也不会对他视若无睹的吧？这样的人，恐怕算得上是优熊中的优熊了吧!若不是心中始终有一个人占据着，他也许会毫不犹豫的追求他。然而，这都是如果，更何况这个人是儿子的干爹，无论如何，他是不能造次的。
心情稍稍平静，莫凡又一次把目光迎了上去。望着老陆，莫凡突然觉得，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中年男人，身上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，让他没来由的对他多了一份信任，同时也有了一种想要对他倾诉的欲望。
老陆倒是很有耐心地看着莫凡，似乎很有信心，觉得莫凡一定会对自己讲似的。
杯子里还剩下一些茶水，莫凡端起来一饮而尽。茶水早已经冰凉，喝下去，反而让莫凡更加清醒了。放下杯子，莫凡突然叹息着说到：
“唉，都怪我，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啊！”这一声叹息极重，其中透着无限的悔恨和自责，同时又夹杂着许多的无奈。老陆望着神色苦楚的的莫凡，眼中也跟着多了一丝暗色。
“其实我和小莫的母亲感情一直都不好，因为在我认识他之前，她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。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她。
后来，后来我遇到了那一个人唉，真是作孽啊！感情这个东西真是没法说，遇上了，就爱上了，想不了那么多，也来不及想！可能只有激情燃烧过后，才能冷静下来吧！可是剩下的，就是太多的烦恼了。
“自从认识那个人之后，我开始找机会和他出去见面。可是我们都要工作，都要生活，况且我有家庭有妻子儿子，不可能天天和他在一起的，见面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。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，也没有过多的要求什么，就这么一直隐忍着，承受着。我知道，和我比起来，其实他更不容易，我还有妻子可以同床共枕，我还有孩子可以膝下承欢，可是他却要独自一人忍受着寂寞和辛酸。
我们就这么忍受着相思，忍耐着煎熬，然后在相聚的时候，在那仅有的时间里疯狂着，互诉着衷肠。我们小心地相爱，小心地生活，就像惊弓之鸟，一边品味着自由和快乐，一边承受着惊慌和恐惧。
可是我那细心的妻子还是发现了我的异常。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太敏感了！我竭力掩饰着，小心地隐藏着，可是仍然无法瞒过她。
本来我和他约好了在旅店见面，可是激情过后，等我们走出旅店将要分离的时候，我的妻子竟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！她当时的样子愤怒极了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她狰狞可怕的样子！
我和他顿时呆若木鸡，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，忘了逃跑，忘了掩饰。我知道，一切都晚了！
“你，你们，不要脸！！”没有大吵大闹，没有哭天抢地，可是她那一句撕心裂肺的“不要脸”，却让我无言以对，无地自容！她本是个柔弱的女人，嫁给我，其实也是迫于无奈。虽然对我没有爱意，但毕竟多年相处，还是有些情分的，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孩子。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，对她我还是了解的，平时她说话都是慢声细语，从不大喊大叫，能说出“不要脸”这样的话，已经是愤怒至极了！
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，这个时候，道歉，谎言，都没有了意义！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的时候，他却先开口了：
“嫂子，是我不对，是我对不起你们，你打我骂我都行，大哥他，他没有对不起你！”
他在我妻子面前慌乱地解释着，掩饰着，可是那有什么用，他的解释，只不过是欲盖弥彰，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“嫂子，你放心，我，我以后再也不会骚扰你们了，我发誓，我以后绝不会再找大哥了，我现在就滚，滚的远远的！”他当时那种绝望和伤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，那种声调，哪怕现在想起，也也让我心里难受的像是刀割一样！
说完，他就跑了，一个人伤心绝望地跑了!我想去追他，可是我的脚就像钉在了地上一样，我知道，即便是我能追上他，我也没有那个勇气,我该拿什么理由来挽留他啊！
我和他大约有两个月没有联系，我也没有主动去找他，每天上班下班，然后直奔家里。妻子也再没有和我争吵，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。可是我知道，我们的婚姻，彻底的名存实亡了。我们能够继续在一起，全靠小秋这孩子来维系。
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忘掉他啊，两个月的分离，没有让我忘记他，反而让我更加思念他，那种渴望，像是一把大火一样，一直在我的心里烧着，怎么也灭不掉！
我们最终还是见面了。两个月没见，他瘦了，憔悴了，当时他的样子让我难受极了，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，笑了，然后又大声的哭了！
我们比以前更加小心，减少约会的次数，缩短了见面的时间，每次匆匆相聚，又匆匆的分离，满怀着期望看到挂念的人，接着又要无奈地分开。但是我们仍然坚持着。
我以为我们会这么继续下去，我以为我不会失去他，也不会失去我的家庭，可是我错了。
有一天我有事提前回家，当我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，发现房门竟然是反锁的！我隐约听到屋子里有人声，于是我用力地敲门。
过了一会儿，我的妻子出来了，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男人！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慌乱，竟然理直气壮地望着我！而那个男人，不是别人，就是她以前的相好！我当时气的要死，挥手就要给她一巴掌，可是她不但没有躲避，反而对我大声喊道：“你打吧，打吧，反正我就偷汉子了，我不但偷汉子，我还给你带了绿帽子！我告诉你，小秋不是你的儿子，是我和他的孩子！！”
我听了之后彻底崩溃了！大脑一片混乱，又气愤又绝望！我竟然被人带了绿帽子，竟然替别人养了十多年的儿子，我真窝囊死了！越想越气，心想反正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，就都抛下吧！可是我怎么能抛弃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啊！
我没有说什么，虽然对她愤怒不已，但是自己又何尝对得起她，既然这样，大家就算是互不相欠吧！我本想就这么一走了之，可是没想到她却对我喊道：“你滚吧，去找你的那个‘相好’吧，这回你不用担心我和孩子了，你自由了，你去快活吧！”
我本来的确是打算去找他的，可是听了她的话，我心里堵得慌，竟然钻了牛角尖儿，心想着都是因为他，我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，是他毁了我的家庭，是他毁了我的生活，我干嘛还去找他？
于是我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，抛弃了妻子和孩子，也抛弃了他，一个人沮丧地离开了家乡。
哎！你说人心怎么这么复杂啊，我当时怎么会那么想啊，我真是太糊涂了啊！糊涂啊！
莫凡一边拍着大腿，一边哽咽着，双眼泛红，泪光闪烁。
老陆也是深呼一口气，神色悲悯地望着莫凡，想要说什么，却是欲言又止。
莫凡突然想起了什么，马上对老陆说到：“老陆兄弟，你不要嘲笑老哥啊，你看我，干了这么多荒唐事，真是丢人啊！”
老陆苦笑道：“老哥，你别这么说，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！”
”唉，我倒是没什么，可是我对不起小秋啊！”
“是啊，再怎么说，你也不能抛弃小莫啊，即便不是亲生儿子，十多年的情感，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啊！”这回老陆没有安慰莫凡，他是替小莫的不幸遭遇而感伤。
“唉，要不说我糊涂呢，小秋长得那么像我，怎么可能不是我亲生儿子，你说我唉！”
“那，你和‘她’，还有联系吗？”
莫凡一愣，因为他不知道老陆问的是哪个“她”。他没有说那个插足的第三者其实是个男人。虽然莫凡现在已经把老陆当成了兄弟，但是有些事情，比如说同志这件事，他还是无法直言不讳的。
“没，没有。”虽然不知道老陆问的是谁，但是答案是不会错的。因为无论是小莫的母亲，还是那个他，莫凡都没有再联系过。
“那你这次回去，其实主要是为了看‘她’吧？”老陆举重若轻地问道。
“是。”
“看样子你还爱着‘她’，可是已经十年了，你怎么保证‘她’没有结婚，你怎么保证‘她’还会爱你？十年了，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，你有没有想过，这次回去，也许只会令你更加失望？”
“这些我都想过，我这几年来一直都在想着，我甚至在想，他还会不会活着？可是这些都不要紧，我必须回去！因为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：“有些人一旦错过了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不管爱的多艰难，只要能看到对方就安心了。哪怕这种爱不被世俗允许，哪怕这种爱得不到他人的认可，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，那么，所有的问题，都不是问题！”
老陆浑身一颤，莫凡的话如同一个响雷，在他的耳边轰轰鸣响，大脑中仿佛闪过一道强光，照亮了他的内心，也唤醒了某些东西！那是一种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，隐藏的希望！
有些人一旦错过了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不管爱的多艰难，只要能看到对方就安心了。哪怕这种爱不被世俗允许，哪怕这种爱得不到他人的认可，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，那么，所有的问题，都不是问题！
那么，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想，是不是也可以为了爱而痴狂，是不是也可以为了小莫，痛痛快快的爱一场？
